【鬼使黑白】心役（0-3）
冥府历，三千四百五十九载，孟春。有傀儡为乱冥界，弑鬼魂，食心魄，百鬼皆受其害。阎魔有令，命二鬼使拿之，镇于三途川河底，冥界复宁。惟河水时起波澜，似有暗流涌动。
——《三途川撑篙记·其三》
0.
她看见一颗心。
一颗鲜活的，跳动着的心。
心的表面，像冥界皲裂的土地，每一下收缩，都有无数沟壑般可怖的裂隙，撕开，又合起。
在那裂隙撕开的最深处，却晦暗，潮湿，黏软，如一潭泥沼。
那里，九魇潜藏，百毒暗长。
滋生出白色的絮。
1.
自从三途川的源头镇下一只傀儡后，河水便波澜起伏，一苇难渡。即便有两位鬼使大人一前一后地镇着，一个浪花涌来，也总有坐不稳的魂魄要被颠出船去。
黄泉冥河，可不是一般的河水，不论什么东西，一旦掉进去，是再也捞不回来的。
如此险象环生，可偏偏近日来，镇压船尾的那位黑衣鬼使还时常心不在焉的。还是在船头负责引路的鬼使白一个回身，挥出幡旆，那落水的魂魄才被险险卷了回来。
“鬼使黑大人这几天是怎么了？”
撑篙的船夫向船尾瞄了一眼，终于没忍住，跟身边的鬼使白打探道：“他怀里那个小女孩，到底是哪捡来的？怎么每次见他他都抱着？”
这个尖锐的问题，鬼使白在最近的半个月里已经被询问过无数次了。毕竟曾经出双入对的鬼使，如今中间多了一个人，任谁都会有些蜚短流长的猜想。
“谁知道呢……”他无心多做解释，低头把玩腰间的毛绒佩饰，勾起唇角勉强笑了一下，“也许，又是他在人间的什么姐姐妹妹吧。”
河流湍急不定，好容易才渡到彼岸。船夫尚在下篙，便见那一路不言的白衣鬼使率先跳下船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船的鬼魂挤在船下，不知何去何从，玩忽职守的鬼使黑大人这才起身，抱着小女孩走到船头。
“他怎么了？又是谁惹他了吗？”
他遥遥望了眼那个径自离去的白色背影，纳闷地这样问道。
船夫跟鬼使黑并肩站着，也遥遥望去，摸着下巴，感觉这两位大人之间的事，旁人还是不要搅和进去的好。
“这……鬼使黑大人年纪轻轻的，就弟妹双全，鬼使白大人可能也是……替你高兴吧。”
鬼使黑摇摇头。
弄不懂。
鬼使白的性子，可比月白难捉摸多了。
“罢了，先不去管他。对了，你看！”这心大的鬼使瞬间换上一副幸福笑脸，对着怀里道，“来来来，你再说一遍，告诉这个撑船的叔叔，告诉他我是谁？”
怀中的小女孩被高高抱起，乖巧地趴在鬼使黑肩头。这还是船夫第一次仔细看她，约莫也就八九岁的模样，小脸幼嫩，可一双眼睛却睁着，有风吹过，也不眨一下，像两只没有灵魂的黑洞。
女孩子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鬼使黑喜道：“你听见了吗！”
船夫不解：“听见什么？”
“没听见吗？来，再说一遍……怎么样，这次听见了吗？”
船夫听力敏锐，能捕捉到三途川的每一道暗流，可此刻，却听不见那开合的小嘴里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没听见她叫我哥哥吗！”鬼使黑抱紧女孩子，喜不自胜地下了船。
“哥哥……来，再叫一次！哥哥……”
2.
“前些日子，傀儡作乱，伤了不少魂魄，那个孩子便是鬼使黑从傀儡手中救下的。”
苦涩弥漫的孟婆驿站内，鬼使白坐在汤锅边，捏着一张药方这样解释道。
当时事态紧迫，将孩子抱回去后，鬼使黑才发现她已被食了神志，变得痴痴呆呆，不辨人事了。
按冥府的规矩，未能顺利进入轮回的魂魄都要交由判官登记入册，再带到阎魔面前进行审判，最后才能决定去留。不过，正当这孩子要被鬼使白带走时，鬼使黑的耳朵忽然动了动，听见风里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等一下！”
这声音像一支小箭穿空而来，精准地刺中了他心间最柔软的那一瓣。他当即追上去，在女孩子身前蹲下，将她扳向自己。
“你刚刚说话了，你说什么？再说一次给我听。”
娃娃脸上那双空洞的黑眼睛，散漫无光地朝着鬼使黑的方向，又呆立片刻，嘴唇才微不可查地再次开合——
“……”
不知听见了什么，捏着女孩纤细肩膀的手随即颤抖着收紧，霎时，鬼使黑猛然起身，挡在了她和鬼使白之间。
“不行，鬼使白，你不能带她走。”
“所以，她就这么留下了？还成了你哥哥的新宠？”
孟婆小姑娘反骑在汤锅上，搅动着比她还高的汤勺，直接忽略掉鬼使白高声的“他不是我哥哥”的抗议，继续道：“不过，鬼使黑的做法也可以理解啦，偷偷告诉你一个八卦——那些被阎魔审判过的灵魂啊……可没有一个送来我这里，再入轮回的！你想，咱们老大几万岁了，还驻颜有术，说不定啊……那些有残缺的鬼，都被她偷偷吃掉啦！”
鬼使白又不是判官，对上司的脸是老还是艳可没有什么兴趣：“怎样处置是阎魔大人的事，但无论如何，鬼使黑也不该因为一声‘哥哥’就私藏魂魄，这样太胡闹了。”
“我懂了，你就是吃醋。”孟婆将汤药倒进药罐里包好，递给鬼使白，“你又不肯叫他哥哥，还不许别人叫他哥哥，看不出来，温柔的鬼使白大人，内心里其实这么霸道呢。”
鬼使白好似被戳中心事，急着要辩解，孟婆赶紧将话锋一转：“但尽管吃醋，你不还是给那小姑娘求药来了？所以你啊，对鬼使黑的事还是蛮上心的哦。”
“你……不要随便八卦我！”鬼使白腾地站起来，接了药罐便转身离去，“我只是……想在被发现前快点把她养好送走，免得横生枝节罢了。”
3.
那小女孩是鬼使黑爱不释手的心头宝，鬼使黑总担心她被送到阎魔的魔爪之下，是以很提防别人和她接触。若非今日他出门办事未归，鬼使白才不屑于端着快要凉掉的汤药，摸进他的房间去管这趟闲事呢。
“来，趁还热着，快喝了吧，等下凉了就苦了。”
他在女孩面前跪下身，端着碗舀起一勺凑到唇边。可那女孩子只呆呆坐着，眼睛不眨，也不张嘴，鬼使白费了好半天的劲，才喂下去小半碗，药就又得回炉上煨着了。
“你真的……真的会说话吗？”他放下碗，对着那双无神的眼睛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
“可为什么，我们都听不到，只有他能听到呢？”
“难道，他真的是你的哥哥，这是你们之间……是血脉之间的默契吗？”
“所以，会不会是他弄错了……其实他要找的并不是弟弟，而是……妹妹？”
鬼使白捋下袖子，细细擦去女孩唇边的药渍。正当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厉呵。
“鬼使白？你在做什么！”
办事归来的鬼使黑疾走过来，如临大敌地捉起他的手腕。
“我……”
鬼使白支吾了一声便稳住神思，一瞬间，温柔，失落，种种暴露心事的神色都被迅速藏起，眉眼间只余一贯的冷若冰霜。
“趁你不在，熬了碗迷魂汤，喂她喝下，好送进阎魔殿里。”
不等鬼使黑质问，他便主动坐实了这样的恶意猜测，甩开那只紧握的手，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记录魂魄去向，核实轮回结果，这些天鬼使黑落下的很多工作，都需要鬼使白来替他弥补。可是油灯幽幽晃着，隔壁不断传来鬼使黑哄小女孩吃糖的温言软语，鬼使白听了，便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
在冥府做鬼使，他见过太多浓稠的情感。亲情，爱情，无论多么难舍难分，一碗孟婆汤下去，也都是前尘散尽，再入轮回。偶有那不愿忘却的，便心甘情愿被困在这无边幽暗里，如同守着一株永不会再开花的死树，无望地，年复一年。
所以，不论这女孩叫多少声“哥哥”，终有一天，鬼使黑也是要亲手将她送走的。可是她走以后，那份种进鬼使黑心里的感情，又要何去何从呢？鬼使白想，他宁可鬼使黑也变作一株不会开花的死树，也不愿眼看他一人守在树下，蹉跎千年，忍受岁月的凌迟。
未过多久，那正在被忧心着的家伙暂时安顿好女孩，便来到旁边推开鬼使白的门，从门缝中蹭进来了。
鬼使黑默不作声地紧贴着鬼使白坐下，周身还拢着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鬼使白身下的地炉正烧得热，想把地方让给他暖一暖，可刚将桌上册子挪了几寸，身子还未及动，鬼使黑便怕他跑了似的又挤得更近了。
“那个……谢谢你啦……”鬼使黑不太好意思地悄声道。
鬼使白低下头，悄悄抽出被他压住的衣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迷魂汤，还有吗？”
“你什么意思？”
鬼使黑歪了歪脑袋，故意放低声音：“想给你也喂一点，哄你也叫我一声哥哥。”
“鬼使黑！”鬼使白愤然按下笔，“你是不是做人家哥哥上瘾？”
顺完毛趁机揉一把，鬼使黑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赶忙从背后摸出一只油纸袋来摆上桌，岔开话题。
“回来时路过鬼市，见有卖桂花糖的，就买了点。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尝一颗？”
鬼使白不晓得他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依旧僵着一张脸瞪人，不回答。
鬼使黑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打开纸袋自顾自摸了一颗含进嘴里：“喝完药，总得吃颗糖的，否则药太苦，以后再也不想喝，那样，病就好不了了。”
鬼使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鬼使黑，也许是油灯太暗，他说这话时，那张脸总让人觉得有些许落寞。
“孟婆说了，那药不苦，只是有些酸。”他又坐了回去，提笔继续写字，“何况这种话，你拿去劝她就好了，不必说给我听。”
“我没有说给你听。”身边的鬼使黑换了个姿势，面对鬼使白道，“从前你身体不好，每天都要喝很苦的药。这话，原是你说的。”
纸页上疾走的笔尖忽地顿住了，只听鬼使黑继续道：“一开始，一颗糖就足够了，可慢慢的，你喝的药越来越多，要吃的糖也越来越多。到最后，整个房间里都是挥散不去的药味儿，再多的糖，也甜不了你的嘴了。”
他语气很淡很淡，说的事也不过寻常，可鬼使白就是不忍打断：“可是……还有什么比糖更甜的呢？”
鬼使黑笑起来：“那自然也是有的。”
“是吗，是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
鬼使黑话音一落，鬼使白便有些后悔了。自称为哥哥的搭档将手绕过他的肩膀，温柔地爱抚他的后脖颈，然后轻轻捏住。他像被拎住的猫咪那样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鬼使黑脸上晃动着一明一暗的幽光，越挨越近。
鬼使白往后蹭了一小寸，紧张地躲避鬼使黑扑在他唇上的气息。
“我……我还有工作，要做……”
他嘴上这样拒绝着，可心里，似乎又在暗暗期望鬼使黑能将他抓住。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