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堆糖

【凹凸/瑞金】所有流星的尽头(完)

*1w8一发完,睡前小故事,我感觉挺甜。

*国庆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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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从在十岁生日那天遇到格瑞后,金的每一个生日就都是在格瑞的陪伴下度过的。

 

对他而言,和这个最重要的朋友分享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就像情侣总要在情人节那天约会,夫妻总要睡在同一张床上一样,是一件再自然而然不过的事。

 

即便成年后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可是,在每一年的这一日到来之际,不论金在地球上的哪一个国度,哪一个城市的哪一个街角,不论他跟格瑞相隔有多远,时差有多长,有多久未见,他都能在这一天的午夜十二点过掉之前,或早或晚地,像接收生日礼物那样,如约见到从天而降的他的这位老友。

随格瑞一起降临的不仅有生日蛋糕,还有一个待许的生日愿望。多亏了他,金在每一个生日里都拥有比别人多许一个愿望的权利。

这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约定。

 

这个心照不宣的生日之约伴随了他们十年。每一年,每一年都没有例外。

然而就在这第十一年,在金的二十一岁生日到来的前一天,他却突然接到了格瑞从世界上不知哪个角落打来的电话——

 

“抱歉,金,明天不能见面了。”

 

 

 

2.

金还没来得及问格瑞原因,耳旁便传来了“嘟——嘟——”的忙线声,再拨过去,就听见了关机提示。

他在异乡的马路口又等了30秒红灯,被拥挤的人潮推到对面,直到手机屏幕在发愣的注视中逐渐暗下去,他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从不与他失约的格瑞。

难道要和他友尽了?!

 

这可绝非是金小题大做。说起来,他和格瑞之间的友谊开端,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他还在登格鲁时的某个夜晚。

 

那个夜晚,在终于等到整个村子都入睡后,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一溜烟地向郊外的山坡跑去。

他要去接收上天给他安排的最棒的生日礼物——一场百年难遇的流星雨。

可是,距离预报的时间过去一个小时了,也不见哪颗星星有要掉下来的意思。正当他以为又上了天文台的当,拍拍屁股打算走人时,天边终于有一点亮光松动,忽地一闪。

“哇!还真是说来就来呀——流星!”

他激动地从长长的蔓草中跳起,可还没站稳,就被一个流星般从天而降的人影狠狠撞进了怀里。

都这个点儿了,谁还在乱跑啊!

金和那人抱做一团滚下山坡,好不容易等旋转的视线恢复平稳,他惊魂未定地撑起手肘:“喂!你这家伙……”

他话未说完便愣住了。压在他身上的人也吃力地撑起自己的重量,睫毛抖了抖,抬起眼睛淡淡地望向他。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流星雨终于降临了。

一颗,一颗,又一颗,漫天星辰摇摇欲坠。这些璀璨的光点化作成千上万道银光,辉煌地划过沉沉天幕,在金不可思议的注视中,纷纷壮丽地,震撼地,如织如瀑地,坠落进他眼前那双也正凝视着他的,深紫色的眼眸。

 

这就是金第一次遇见格瑞时的样子。

 

不得不说,尽管格瑞的意外出现令金印象深刻,可他还是打乱了金的全部计划。

“啊啊啊啊啊,这可是百年一遇的流星雨!本来我可以多许好几个生日愿望的,可是被你这么一撞,完全错过了!”

“怎么办,我至少少许了一,二,三……八,九,十!至少少许了十个愿望!啊啊啊啊啊,我亏大了!”

而被控诉的格瑞则抱着胳膊坐在篱笆上,冷眼瞧着这个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抓耳挠腮的男孩子。

“你的愿望,这么多吗?”

“当然了!”金骤然转向格瑞,“我想能够见妈妈一面,想让爸爸早点回家,想有朝一日能够找到姐姐,我想变强……”他仰起头,怪让人心疼地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声地补充,“我还想吃一次生日蛋糕。”

由此可见,摧毁天真少年的梦想,真是太罪大恶极了。

格瑞鬼使神差地没有对这个幼稚的家伙嗤之以鼻:“那,把我的生日愿望赔给你好了。”

“哎?”金有点傻眼,“那你怎么办呢?过生日不能许愿的话,也太可怜了吧!”

格瑞垂下眼帘,刚才落进他眸中的星光忽然全熄灭了:“我没有愿望。也不需要。”

那时的金还不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仔细观察了格瑞好久,信以为真,才又高兴起来:“太谢谢你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我叫金,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虽然只是金单方面宣布的“好朋友”,可是,孩童的戏言却拥有神奇的魔力,它甚至比成年人签订的契约更加牢不可破。

自这场流星雨下的邂逅之后,格瑞便欠下了金十个生日愿望。

于是明年,明年的明年,此后的每一年,他都会陪金一起过生日,在金许完愿望后,再把自己的愿望送给他,来偿还这漫长的“流星之债”。

 

时间久了,金甚至都忘记了这一切的起因,直到今天,格瑞的电话像是敲了他当头一棒。

 

“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十个愿望还清了,就不要我了吗?!”

 

 

 

3.

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他重新解锁了手机,把这番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推测告诉给紫堂幻。然后,得到了对方这样的安慰——

“为什么一面对格瑞的事你就变得脑筋迟钝起来?多往好处想想,或许他不是不要你,或许他只是明天被派去送死了而已呢?”

 

两年前格瑞从学院毕业后,便加入了军方的某个秘密基地。

所谓秘密基地的意思就是,他的派遣地从不会透露给组织以外的人知道,而且,执行的任务具有极高的风险性。

这就意味着,每一通电话,都有可能会是他留在金耳边的最后一道声音。

 

金捏紧手机,觉得紫堂幻的安慰真是到位极了。

他放下心来。

然后,更加担忧了。

 

第二个被通知到这一噩耗——或许仅仅是对金而言的噩耗——的人,是正在为下个月的圣诞节罗列礼物清单的凯莉大佬。

“拜托!本小姐每天公务繁忙,就算在同个组织,也并没有时间关心那个单兵狂魔去了哪里好吗!”

“你与其纠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如快点把我的圣诞礼物准备好啦!今年我要二十四色全的彩虹旋风棒棒糖!”

没错,大佬的节日清单上,列的从来都不是她送别人的礼物。

“好了好了不要再张口闭口就是格瑞了!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不要再嚎了行吗!而且格瑞不是上周才回来过你们不是才见过面吗?明天一天不见他就能跟人跑了啊?真的不懂你们基佬的诉求是什么!”

 

金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车速很快,灌进车窗的烈风猛地拍打他的脸庞。

被凯莉大佬训斥一通,那颗因为格瑞一句话就蓝屏死机的脑袋,才终于缓缓地重新启动了。

 

他想起来了,上周格瑞确实回来过。

那时他刚刚下了体能课出来,正站在一盏路灯下等回家的公交车。洗完澡湿漉漉的发梢没有擦干,小水珠接连被冷风吹落在肩头。

“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没有挂耳机的那只耳朵里冷不防透进来这么一句责备,是为他暗中操心了十五年的冷冰冰的语调。

“格瑞!”

这个名字不过脑地喊出口,然后金才转过脸去,兴奋起来的双眸中得偿所愿地映进了格瑞那张暌违三个月之久,却依旧冷淡依旧的脸。

格瑞从小就比金高半个头,眼下一身干练的短打制服让他看起来更清瘦挺拔了些,他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抬起另一只手胡乱揉着金搭在头顶的白毛巾。

“哎呀,不要一见面就这么嫌弃我嘛……”

金捂着脑袋躲开了,但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帮他擦头发。

他嘿嘿笑笑,又把自己的脑袋送回格瑞面前,抓起他的两只手腕按在自己头顶磨蹭:“好嘛好嘛,你来擦,你来擦。”

 

把这只湿漉漉的小狗又揉得毛茸茸后,格瑞被金带去了路边一家酒吧坐下。

他问金:“这么晚了喝醉回家,没关系吗?”

金将点完酒的酒单还给侍应生:“当然没关系啦!醉了你就送我回去,正好可以在我家过一夜,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

说完,又不太确定地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待过今晚的吧?”

 

由于职业原因,近几年的格瑞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他时常会没有预兆地突然现身在金的家门外,或是他下课后的学院路口,再或是去哪里的必经之路上。

有时是白天,那么金就可以扑过去,勾住格瑞的肩膀一起走在阳光下,兴致勃勃,事无巨细地将格瑞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自己的近况一股脑地抖落给他。

但更多的时候,是夜深人静的傍晚。

于是他们只能去通宵的酒吧里喝一杯,然后,金会带格瑞回到他租的房子里,像在登格鲁老家时那样,头顶头地窝在一张床上一起过一夜。

 

格瑞的出现,会让金想起和他一起生活在登格鲁的那些年。

金不知道人是因为长大了才会离乡,还是离乡了才会渐渐长大。总之,离开登格鲁后,他就不能再天天跟在格瑞屁股后面跑了。

不过,好在他也并不觉得现在这种聚少离多的相处模式有什么不好。

每天起床,他的一天便从期待格瑞的出现开始。这种期待就像是一只吊在狗狗鼻尖前的肉骨头,可以让金保持一整天的充足干劲儿。到了夜晚,他一个人疲惫地倒回床上,再提前展开对明天的新一轮的期待。

有时肉骨头的香气实在太诱人了,金也会在紫堂的建议下尝试一些玄学,比如“越想要就越得不到,不想要反而会来到”的这种,来欺骗自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格瑞。

于是,这种时而期待,时而不期待的矛盾心情,渗透了日复一日的生活琐事,水涨船高。

最终,在格瑞突然现身的那一幕里暴涨溃堤,淹没一切。

金全速跑过去,飞身扑住这张他唯一想要的卡,甚至将对方冲击得不得不倒退一步才能把他接住。

“真是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然而这个时候无论格瑞说什么,金都只会嘿嘿笑着不答话。

他发现只有在真真切切地抱紧格瑞的那一刻,他才能确凿无疑地承认——

没错,你果然还是非常,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那晚在酒吧,金没有喝太多酒,反正下周就是他的生日了,他打算把和格瑞大醉一场的机会当做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保留到那一天。

两个小时后他们再一次躺在了同一张大床上,金继续着酒吧里未完的话题:“自从申请了你们基地的预备员后,我就一直在锻炼哦,现在已经变得很强了!下周飞去总部参加考核,一定可以顺利通过的!”

他翻了个身,看见格瑞干净利落的侧脸上勾勒着淡蓝色的月光。格瑞这次回来变得更成熟了,但话也更少了,真是让人十分担心。

格瑞仰面望向天花板,表达着自己的不赞同:“我说过的,基地的任务都很危险,不适合你。”

“我才不怕呢!你可以为了找杀害爸爸妈妈的仇人加入基地,我也可以为了找姐姐啊!何况,这还是我去年的生日愿望呢!”金眼眸晶亮地瞧着他,“而且格瑞,只要通过考核,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格瑞枕着胳膊沉默片刻,仿佛是自言自语:“像在登格鲁时那样的在一起吗……”

“对呀。”金撑起身体凑近格瑞,趴在他的脸旁边猛点头,“就是像小时候那样,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嘛。”

听了这话,格瑞就闭起眼睛,不再开口了。

他一言不发地翻了个身,留给金一个令人参悟不透的背影。

 

第二天醒来时,金身边的床铺平整,被褥归位,仿佛昨晚没人来过。

格瑞的离开和他的到来是一样的,不会提前预知给金。他从来不和金道别,免得两人都产生一种再无相见之日的没必要的怅惘。

不过那天清晨,格瑞在金的枕头底下留了一串钥匙。

 

当时金只是把这串钥匙收了起来,并没太懂格瑞的这个行为背后有什么寓意。

不过现在他接到了“明天不能见面”的通知,再将那天晚上格瑞令人担心的状态与凯莉和紫堂的提醒相结合,那颗“一面对格瑞的事就脑筋迟钝”的脑袋里,终于梳理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格瑞之所以将自己的全副身家,也就是登格鲁老房子的钥匙,托付给他。

是因为格瑞要去很危险的的地方执行任务了!

他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在一起。

是因为格瑞也许不会回来了!

也许他真的是去送死的!

 

如果说刚上出租车时金的脑袋里还只是原子弹爆炸,那现在就是宇宙大爆炸的级别了。

他抱住司机的椅背使劲摇晃:“师傅您能开快点吗!十万火急人命关天!救命啊啊啊啊啊!”

 

没错了,他的脑洞确凿无疑。

他的格瑞,一定是快要死了!

 

 

 

4.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在机场外停下。金推开车门冲进候机大厅,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预定好的回国行程改签成了最近一班的飞往AOTU的机票。

他依稀记得那晚在酒吧里,格瑞提到过AOTU这个地方——某个硝烟四起的战乱之城。

掀起战争的某一个敌首,正是格瑞苦寻多年的仇人。

 

——金,今年的生日礼物,可是格瑞布满鲜血的尸体哦。

他把自己脑补得还挺害怕:“啊啊啊不行!绝对!不行!格瑞,你可不许干傻事,你一定要等我啊啊啊——!”

 

一个下午,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消耗掉了金太多的精力,待夜幕降临,飞机起飞,他大开的脑洞终于再也无力运转,歪靠在舷窗上睡着了。

银白色的钢铁巨鸟披着漫天星光穿过云层,他在星空之下做了一个浅浅的梦。

梦见了许多年前,格瑞离开登格鲁,踏上复仇之路那一天的日暮斜阳。

 

每天只有一趟火车会在傍晚时经过登格鲁这座小村镇,而且只匆匆停留两分钟。

因为,没有外面的人会来这种看不见希望的穷乡僻壤,而大多数登格鲁人,穷其一生也都没有走出这里的机会。

金跳上火车站台,一边喊着格瑞的名字一边朝夕阳下那个日益修长、初露少年模样的身影跑去。

在离格瑞还剩三步远的地方,他像只小猴子一样蹦起来蹿到对方背上:“你被学院录取了啊格瑞?!把我也带上吧!我可以和你睡一张床,很省地方的!”

毛茸茸的脑袋埋在格瑞肩窝里蹭啊蹭,格瑞叹了口气把金摘下来,拎到面前端正摆好:“别胡闹。”

金朝他做个鬼脸:“不带就不带,那你就等等我,两年以后我也考去学院找你玩呀!”

格瑞的眼锋瞬间一凛:“不可以,你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申请那种学校!”

 

转眼间,自流星雨下的初识已经过去了六年。后来,格瑞住进了金的家里,金慢慢了解到,其实这个爱装酷的好朋友也并不是像当时他说的那样,完全没有愿望。

只不过,格瑞的愿望对于尚还年少的他们来说,实在太遥不可及,太难以实现,以至于像“想和格瑞一起吃生日蛋糕”,“想和格瑞上同一个学校”,“想让格瑞能给我抱抱”这种的,都成了不入眼的小打小闹。

二十余年来,格瑞唯一的愿望,就是向杀害他父母的仇人报仇。

他和金不一样。他的人生,是一早就注定好了的。

 

“可是,我也想像你一样变得很厉害啊,这样我就可以去找姐姐了。”金勾住格瑞的脖子,“而且你一个人去了学院,没有我陪你玩,一定会寂寞的吧!”

格瑞推着金的脑袋:“今天走的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怎么找来的?”

那当然是各种STK了!金摸着后脑勺吞吞吐吐,忽然转移话题道:“对了!我还给你带了样东西呢!”

他颠颠颠跑去列车员休息室,回来时一左一右各拎了两只大号暖壶,晃得七里咣啷。

格瑞惊诧:“这是?”

“牛奶呀!你到了学院,肯定就喝不到这么新鲜的牛奶了!”

金显然在为了能够照顾到格瑞而自豪:“我特地选了只最壮的奶牛,挤了四壶,你还可以分给室友呢!你一定要告诉他们,这可是你最好的朋友送给你的临别礼物呀!”

紫幽幽的眼睛里透出无奈神色,格瑞低下头暗笑了一下,再抬起来时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学院的宿舍未必有冰箱,会坏的。”

“啊?”金突然沮丧,双手一松,“也、也对噢……我就想着,你要走了,以后可能就喝不到了……”

格瑞发现自己真是见不得金蔫蔫地耷拉耳朵尾巴的模样,他本打算揉揉对方的脑袋,可是听见远处传来汽笛声,伸到一半的手就又改为往下拎起包带,将行李甩上肩头:“回去吧,我要走了。”

金点点头,眼巴巴瞅着火车进站,列车员打开车门,瞅着格瑞检了票,一只脚踏上车厢。

“那……那我就不送你了噢!”他转过身,背对格瑞挥了挥手,“你在学院里,一定要努力交到新朋友呀!要是放假了没事干,就回来找我玩呗!对了,你会给我写信吗?说不定我会给你写哦,敬请期待!噢,还有这牛奶,你真的不要吗?”

两分钟的停靠眨眼即逝,金逆着灿灿落日站在月台上,听见汽笛声和车轮碾压铁轨的隆隆声交错在背后响起。他对着眼前的空气喋喋不休地诉说着离别留言,可呼啸的风声使这些话注定传不到格瑞耳中。

他低下头,看见火车庞大的影子在脚边缓缓挪动,载着他的格瑞和他的心,渐渐远离登格鲁。

风声渐止,斜阳也要没了。

终于,安安静静的月台上,只剩下一条孤零零的影子。

 

天黑了。金坐在月台上的某根水泥柱子后,将盛在暖壶盖里的牛奶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

他摸摸撑得圆鼓鼓的肚皮,打着奶嗝仰起头。无数的星光和白雾般的银河,又让他想起格瑞。

不知火车现在开到哪里了呢。

他早就查过地图了,从登格鲁开到学院,要两天时间。

明明早上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呢,可是今晚以后,他和格瑞之间就要隔着一个那么长那么长,长达两天车程的距离了。

他再也不能拽着格瑞蹚池塘,或者滚山坡了。

到了学院后,格瑞一定会很受欢迎吧,因为他那么厉害。

学院肯定比登格鲁有意思多了,格瑞还会不会想起这里,想起他呢?

不对不对,格瑞离实现愿望又近一步了,作为一个好朋友,他明明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今年的生日,大概就要一个人过了吧……

格瑞的离开像是活生生从金左边胸膛里挖走了一块,好疼,连风吹进去都能听见空落落的回声。

登格鲁的山坡,月色,星辰,也都变得黯然失色。

金抱着膝盖,手指抠着鞋子的毛边:“格瑞……”

连看见格瑞踏上火车的那一幕他都没有哭,现在就更不会哭了。只是暂时分别而已,他可从来都不会叽叽歪歪的。

“格瑞,我不想你走……我想你回来……”

对,一定是因为他喝了太多的牛奶,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滚出。

 

这时,月台上传来脚步声,又沉又缓,一步一步地来到金的面前。

“笨蛋,你这么小声地叫我,我哪里听得到。”

金猛地抬起头。

是他的愿望被上天听到了吗?月光下,他竟然又看见了那双紫色的眼睛?!

“格瑞?格瑞你怎么回来了!”

他扑上去抱住格瑞的脖子——管他是真是假呢先抱一波不亏!

格瑞贴着金湿漉漉的脸蛋,闭上眼很轻柔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好了,别哭了,好吵。”

维持着这个姿势站了片刻,格瑞把金推开,伸出食指抹掉他嘴唇上沾的一圈奶渍:“你怎么不回家?”

金觉得自己傻死了,可抽噎一时还停不下来:“格瑞,你怎么不走了啊?那你迟到的话学院还收你吗?要是不收的话,你怎么给爸爸妈妈报仇啊?那你的愿望不是永远都实现不了了吗?那你怎么办啊?”

“没关系吧。”十一月的天气真有点冷,格瑞倒了两壶盖热牛奶,塞到金手里一杯,自己盘腿而坐喝着另一杯,找的借口极其弱智了,“我可能确实有点……舍不得牛奶。”

金噎了一下,然后大眼睛里含着泪水认真地瞧着格瑞,认真得都有些冒傻气了。

他给格瑞满上:“嗯,那你可以多喝一点……”

“其实我觉得挺好喝的,但我喝太多喝不下了,可是不喝完被村长发现的话,他会骂我浪费的。”

“要是学院不要你了……没事,你还有我呢,我一定会对你不离不弃的。”

“你不知道,你突然回来真是太吓人了,我还以为见鬼了呢。”

“格瑞,你是舍不得我才回来的吗?你别不好意思,我也舍不得你。”

“唉,你这么好,我更想和你一起玩了……怎么办啊格瑞,我发现我好喜欢你啊!”

格瑞脸一红,好他妈心烦地把壶盖顶上金的嘴唇:“喝奶时不要讲话。”

 

空乘小姐将一杯热牛奶放在金面前的小桌板上。广播里播报着还有半个小时飞机就要降落在AUTO郊外的小型军用机场的信息。

金从遥远的梦中醒来,眯着眼睛抬高遮光板——远处的地平线,刚刚透出这日的第一缕晨光。

他的二十一岁生日到了。

 

 

 

5.

这本该是个很棒的生日,因为今天在接到格瑞的电话前,金刚刚通过基地总部的考核,正式拥有了和他并肩作战的资格。

尽管没来得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格瑞有点让人遗憾,但至少现在,他可以准确地查到基地在AUTO分部的位置了。

他搭了辆物资车穿越战区和难民窟,下车后又在崎岖的山路上步行十几里。

一路上,路边倒着的每一具尸体都让他害怕。

 

他害怕以这样的方式,在二十一岁生日这一天和格瑞重逢。

 

到了分部门外,来跟他核对指令的是雷狮。

“抱歉,我可没接到上级要把你派来的命令,你该不会是迷路迷到这里的吧。”

若不是安迷修也在,只怕又是一场单方面虐杀式的对金嘲讽。然而即便能够和睦交流,金也并没有如愿打听到格瑞的下落。

“总部确实给他派了任务,行动日期是今天,可那家伙却说今天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执意要提早动手。基地已经将他除名了,喏——那是他的武装,也都回收了。哼,这就是违抗命令,一意孤行的下场。”

安迷修听得频频摇头,小声提醒雷狮他形容的这种自由狂放百无禁忌的人可不仅仅是格瑞一个。

“谁晓得他去了哪里,大概一个人跑去单挑送死了吧。这样也好,我可没兴趣给他擦屁股。”

然而金表示你没兴趣我有兴趣啊!在成功从安迷修嘴里挖出格瑞可能去送死的地点后,他便连道别都来不及就跑了。

“喂!未经派遣擅自行动也是会被除名的,你可是好不容易才加入的基地,值得吗?”

听见安迷修的提醒,金刹住脚步。

他说的没错。

那一刻,金本以为自己会犹豫的,可是当一秒钟后他转过身,直面这个问题时,他才发现自己非但没有丝毫的动摇,反而还激动得热血沸腾——

“值得。就算除名也没关系,我只想找到格瑞!”

 

望着那个渐渐被黄沙吞没的背影,雷狮对这种少年漫式的缺脑热血持嗤之以鼻的态度,而安迷修则继续绅士地摇动着他的头颅,给金下定了判词——

“好了,又基了一对儿了。”

 

安迷修给的情报是正确的,只不过当金找到那个曾经杀害了格瑞父母的敌首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挥开嗡嗡乱飞的苍蝇,捂着鼻子迈进逼仄的军火仓库。尸体在地上堆得无处下脚,他鉴别了血迹,确认在24小时之内这里曾发生过械斗。

应该是格瑞来过了。

看来,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可是他人呢?

不祥的预感使金打了个激灵,他神经紧绷地在仓库里四望,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难不成,格瑞没有活着离开吗?

这时,堆叠的死尸间,他忽然被一个熟悉的物件锁定了视线——

格瑞的发带。

 

“什么嘛,你是被头发挡住了眼睛所以才会输给我啊?不行,我给你绑上,我们再比一回!”

 

这条由他亲手给格瑞扎上的发带,此时已染了血,从额角的位置断开了。他猜想那刀锋该是离格瑞有多近,才能将这么薄的弹性布都斩断。

“格瑞!”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金这样喊了一声。回声在仓库四壁间来回撞击,渐渐落下去。他弯下腰,一具一具地拖动地上的尸体。

他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胆战心惊。

 

金曾经问过格瑞,人死了以后,会去到哪里呢?

那时他们坐在登格鲁蔓草连天的山坡上,坐在一丛丛飞舞的萤火虫中。金才刚到懂得生死的年纪,未曾经历过,十分好奇。而比他大两岁的、已经在生离死别中淬炼过一番的格瑞,在这个问题上就要成熟许多。

“不会去到哪里的。”格瑞望着渺远无际的夜空,很慢很慢地这样说,慢到甚至金以为没有下文了,快要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他才抬手按了按金左边的胸口,“会住进爱他的人心里。”

 

“我才不要呢……我才不要你住在我心里呢!有本事你出来啊!来见我啊!”

“凭什么你总是能一下就找到我,凭什么我就找不到你啊!”

“说好了的,这次该由我来保护你了啊!”

 

十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一字排开,再三确认过格瑞不在其中后,金虚脱地跌坐在血污里。

被从行刑架上释放的死囚也不过如此了。他先是捂着眼睛笑了一会儿,笑着笑着,就有后怕的泪水溢出指缝。

“格瑞,格瑞……太好了……”

大脑中喧嚣的情绪噪音使耳旁忽然安静下来,轰鸣的炮火和满仓库的死尸都离他远去,狭小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一个名字。

他不在这里。

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

活在,地球上的某一个角落。

杂陈的五味像仓库里翻涌的尘埃,高高扬起又四处飘散,最终,沉淀成一种让人酸涩的情绪。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是金一定不能失去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

格瑞。

 

他一定要找到他。

不顾一切也要找到他。

 

 

 

6.

雷狮坐在副驾上,觉得安迷修这个滥骑士可能是当上瘾了才会借他的宝贝军野做人情送金回AUTO的军用机场。

而他自己大概也是失了智了,才会答应这种要人命的无理请求。

 

“我去那个仓库检查过,格瑞不在那里,他那么厉害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被干掉的!”

叨叨了一路,雷狮简直都烦死了:“是是是,这么激战一场都没死他该回老家结婚了,别吹牛逼了你抓紧去吧,再晚交不上份子钱了。”

金把格瑞的发带和那天清晨他留下的老家的钥匙放在同一边口袋里,叼着从雷狮嘴里抢来的半块压缩饼干跳下车:“那我走了,谢谢你们!要是能祝我生日快乐就更谢谢了!”

 

两人再次目送着那个橘黄色的身影上了飞机,雷狮心疼地抚摸着车身上穿过战区时被子弹蹭掉漆的伤痕:“看来,是时候给你弄匹马了。”

“不劳费心,我看你的车就挺好。”安迷修打开副驾的门,绅士十足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出都出来了,要和我一起去兜兜风吗?”

“理由呢?”

“就当给那家伙庆生了。”

“你再说一遍?”

“战地的血色玫瑰浪漫无比,错过可惜。”

“安迷修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为你着迷,想跟你双人同骑。”

 

 

 

7.

运输机飞离AUTO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整,它追着太阳一路往西,跨越时差,在离登格鲁最近的某座小城落地时,正赶上夕阳大好。

在生日这一天和格瑞相见,对于现在的金来说已经不再仅仅是因为当年那个童言无忌的约定。它更像是一种只关乎他们二人之间的,充满隐喻的仪式。

唯有完成这个仪式,生活才能够继续。

于是,他和左手手腕上的秒针赛跑,和落日下越拉越长的影子赛跑,可即便出了机场就直奔火车站,金得到的却也只是“抱歉喔路过登格鲁的那趟列车车票已经全部售罄了”这样的噩耗。

车站钟楼传来重重的敲击声——七下。

不行,要来不及了。

他只剩下五个小时了。

 

“喂,渣渣。”

金一阵风地冲出车站大门去想别的办法,忽然被一根食指勾住了衣后领。

“还没把武装送到你手上,你就被基地除名了。这水平,也真是千载难逢。”

好耳熟的嘲讽……金回头瞧去——

“嘉德罗斯?果然是你!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嘉德罗斯也觉得自己很冤了,拿着基地分派给金的武装白跑一趟不说,结果刚见面还没说上两句,竟然就被这家伙抓住去充当苦力了?

怎么,难道他长了一张好人的脸吗?

 

“你把我带到这土丘上来是要干什么?挖坟?”

“你看到下面的铁轨了吗?等会儿火车经过的时候,你就用这根绳子吊着我,把我甩上去!”

这他妈怎么也有七八米的落差吧!嘉德罗斯转身就走:“啊朋友再见。”

金扑住他小腿:“命都给你了!世界第一!”

于是世界第一就停下了:“好吧,反正我是不介意你去送死……不过,你就那么肯定格瑞会在登格鲁吗?”

金攥着格瑞留下的老房子的钥匙站起身,远远眺望这座被一株株悬铃木的巨大树冠所笼罩的小城。

余晖映照,满眼金黄。

“去年我过生日时,就是在这里和格瑞见的面。那时我就问过他,等完成了复仇的愿望后有什么打算。”金转向嘉德罗斯,“你猜他怎么说?”

 

格瑞说没有。

在达成当前的愿望之前,他不会进行下一步的打算。

格瑞从来不想很远的事,但金恰恰和他相反,他总是被渺远又瑰丽的美梦所吸引。至于要怎么迈向它,却往往规划得相当潦草。

“你已经从学院毕业了,我也考进学院两年了,虽然外面的世界是很有趣,可我还是经常想家。”

城市里,笼罩登格鲁的漫天繁星会被难以驱散的霓虹所遮蔽。

供小孩子们打滚的山坡要被夷平修成马路。

那些虽然辛苦,可是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格瑞的日子,也随着岁月逝去,统统被遗落在人迹湮灭的老房子里了。

“对了格瑞!”金突然一拍脑袋,“既然你没有打算,那就和我一起回老家吧!你也报完仇了,我也找到姐姐了,那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登格鲁的老房子重新修整一下,还像以前那样住在一起!”

“我还去帮村长挤牛奶赚零花钱,趁他不注意再给你带一杯。”

“山里那么多野狼,咱们就抓只小狼当狗养,又能看门,还能陪你打架。”

“还有萤火虫!一定要在后院里种很多很多的草,这样才能引来萤火虫!城市的夜晚,一点也不好看啊。”

金给未来的生活里塞了许许多多的愿望,每一个愿望里都有格瑞,可坐在雕花铁桌对面的当事人,却始终不置一词。

“喂,不要不说话嘛,你也提提意见啊?房子也有你一半呢。”

格瑞放下蛋糕叉:“我没有兴趣。”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打碎金的幻想:“如果你只是想玩过家家的游戏,拜托不要拉上我。”

 

嘉德罗斯听完,更懵了:“所以呢,他这不是拒绝你了吗?”

“是啊!”金握起拳头给自己打气,“所以,我打算回去碰碰运气!”

“……???”

基佬的心,真的是很难懂了,不像他,只想当个简简单单的世界第一。

“拜托了嘉德罗斯!”火车来了,金摆出助跑姿势,“如果能顺利找到格瑞的话,我就把这一招命名为格瑞缠绕。”

嘉德罗斯拽紧绳子,在把金甩出山丘的那一瞬朝他大喊:“醒醒吧,没人愿意被一个朋友缠绕一辈子!”

 

 

 

8.

今天的火车开得格外慢,等终于停靠在熟悉的月台时,金简直像是熬了整整一个世纪。

四乡墨色,一灯如豆,登格鲁的夜晚十年如一日的静谧。离开这里的那些年,好像成了他躺在山坡上做的一个梦,梦醒时发现睡过了头,他正要赶在格瑞洗漱完毕关灯上床前溜回家,钻进被窝。

对,格瑞正在等他。

 

故乡熟稔的泥土气息使他的情绪过分地雀跃,过分地紧张,以至于他是如何穿过乡间小路跑回老房子前,如何用颤抖得握不住钥匙的手将锁打开,如何大气都不敢出地推开房门,后来想起时,都十分模糊了。

“格瑞——”

灰尘腾起,扑面而来,他对着黑洞洞的屋内大喊。

“格瑞,你在吗!”

老房子早就断了电,金摸黑跑进玄关。

他还记得在那张餐桌上,他曾经和格瑞争抢过最后一片牛肉。

门后的墙角,依旧倚着他们为了驱赶乌鸦而扎的稻草人。

通往后院的门檐下,当初格瑞扛着他扎上去的风铃却已经生锈了,在夜风中发出喑哑的轻吟。

一楼的每一扇门都被打开,月光洒进来,落在地上。可是,只照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踩着吱吱呀呀的木楼梯上了二楼,金穿过前厅,怀着最后的希望握住卧室的黄铜把手。

他顿了顿,给自己留出三秒钟的空白,等待全身沸腾的血液降温。三秒过后,把手转动——某种隐秘的答案即将揭晓前的窒息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拜托了,格瑞……

 

然后,最后一扇门也打开了。

 

卧室里没有人。

一室黑幢幢的影子浸润在深海般的夜色中,唯有窗下的书桌被月光笼罩。夜风吹进窗牗,翻飞飘动的窗帘像白色幽灵,缭绕着桌上一只散发出幽光的玻璃罐子。

这诡谲的场景让金像是撞进了一个什么秘密里。他有些恍惚,脚下踩着云团飘飘忽忽地走过去,发现使那个罐子发光的,是里面飞舞的几十只萤火虫。

除此之外,罐子下还压着一本陈旧的笔记。

他拿起端详片刻,然后,用格瑞留下的那串钥匙里最精致的一把打开了笔记上的小锁。

翻开封面,刚读完第一句话,他的瞳孔便猛地紧缩颤抖。

紧接着,巨大的震颤袭击了他的心脏——

 

 

 

8.

今天晚上在追踪仇人时,路过登格鲁,遇到了一个叫金的家伙。

我不小心让他错过了对流星许愿的机会,于是,就把今年的生日愿望赔给了他。

反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寻仇的,怎么也活不到生日那一天,所以愿望什么的,无所谓了吧。

可没想到他却说,我让他错过了十个。

可笑,那岂不是要用十年的时间来还?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那天晚上的意外打乱了我的复仇计划。于是,我便留在了登格鲁,住进了金的家里。

他也算是个没有父母的孩子,除了村长有时会来照顾,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住。

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所以他做什么都要拉上我一起。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这半年来,金几乎每天都黏着我。我本以为他是一个人孤单久了才这样,可实际上,登格鲁的每一个孩子都跟他十分要好。

“格瑞才是真的孤单呢!总是不和大家一起玩,这样子会没有朋友的啊!”

所以,他竟然是为了我吗?

幼稚……

我才不需要什么朋友。

 

转眼又到了金的生日。

我记得去年那家伙好像说,以前没吃过生日蛋糕,于是就去跟烤面包的大叔学了一下午。

到头来,只不过是鸡蛋和面粉和奶油的混合物而已。虽然胚面被我抹得很粗糙,可他拆开蛋糕盒时竟然那么高兴。

真搞不懂他。

不过,看见他高兴,我的心情竟然也好了起来。

这种愚蠢的快乐,果然是会传染的吧。

 

今天那家伙偷偷弄了袋牛奶回来,结果被村长通宵罚站了。真是佩服他啊,竟然站着也能睡着。

在他旁边陪罚的我,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没什么喜欢的。”

“那就牛奶好了。”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啊。

这个笨蛋……

 

跑到沙滩上比赛看谁先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不知道这种蠢事有什么意义。

但是没办法,谁让这是那家伙今年的生日愿望呢。

不过,只要和他一起,似乎再没有意义的事也会变得有趣起来。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笨蛋的天赋”吧。

 

好歹也十三岁了吧,为什么还要许“今晚想抱着格瑞睡”这种愿望。

他是树袋熊转世吗?

 

过去的一年里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对金的事变得越来越在意。

除了生日愿望,就算他日常说的话也让我格外挂心。

这感觉很糟糕。但我竟然并不讨厌。

……总之,明年不能再让他抱着睡了。

 

竟然说“今年的愿望是跟格瑞一起考进学院”。这混蛋,他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别的任何心愿都可以满足,可唯独这条路,我不能带上他。

 

终于收到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要离开登格鲁了。

我实在不想面对那家伙委屈巴巴的样子,于是就没有告诉他离开的日期。

所以,为什么还要追到车站来呢……

在月台上看见那家伙明明舍不得却还要逞强,鼓着脸颊转身的样子时,我就知道,今天果然是走不了了。

然而,要说我完全没有不舍得,这也是在自欺欺人。

虽然他惊讶到止不住眼泪的表情很有趣,我也并不后悔多留了一天,不过,三更半夜坐在一起喝了四暖壶的牛奶这种事,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不知不觉,离开登格鲁已经一年了。学院第一年的训练排得很满,除了金的生日是必赴之约,其他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回去看他的机会,甚至连回信,也写不了几行字。

白天还可以把精力都花在训练场和射击靶上,可等到入夜后,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登格鲁的一切就会趁虚而入,偷袭我的梦境。

当然,还有金。

所以这一年来,我的睡眠很差。

 

今天金找来了学院。

被他跑过来抱住的时候,我竟然浑身僵硬到手都抬不起来。

明明以前也可以好好地回抱他一下的,可现在,出于某个隐秘的变化,我却完全做不到了。

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假装淡定,但唯独骗不过自己。

他对于我……早就不仅仅是朋友了。

 

这家伙还真是执着啊,竟然真的也考进了学院,还为了庆祝喝得酩酊大醉。

好不容易才把醉鬼扛回宿舍,三更半夜了竟然还在说胡话,一张嘴堵都堵不住。

真是没见过比他酒品更差的人……

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又在一起了。

晚安,好好睡一觉吧。

 

“我就知道!格瑞你这么酷,肯定没有喜欢的人嘛!太好了,那明天我们一起去滑雪吧!”

……这个笨蛋,竟然说得这么肯定,还真是大条啊。

不过这样的情人节安排,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也许只要我不说,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吧。

 

从学院毕业加入基地后,我和那家伙就又分开了。

任务地点遍布世界各地,有时一觉醒来,连我自己都不知身在何方。

长官说,能杀死我们这种人的往往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无法逃脱的漂泊感和与世界隔离的巨大孤独。所以,每一个人都要找到那颗能把自己的生命牢牢钉在这个世界上的钉子。

他说这话时,我想起了金。

我想起当初,如果不是误打误撞碰上了他,也许我早就为了报仇而死了。

不过这颗钉子……

会不会也钉得太深了一点啊。

 

在金问我复完仇以后的打算时,我就知道他又要自说自话地规划“我们”的未来了。

他怎么会懂,一个随时会为了报仇而付出生命代价的人,是没有资格介入任何人的未来的。

最终我没有答应他,这个生日就这样不欢而散。

当然,除此之外,他做的那些梦也太不切实际,我自然也不敢答应。

否则……

我怕我会当真。

 

明天,烈斩终于可以痛饮仇敌鲜血了。可这一天偏偏又是金的生日。

十年前和十年后,真是一个可笑的轮回,而中间和那家伙在一起的时光却是我唯一拥有的真实。

这次也许真的回不去了,所以我给他打了电话。这个生日,他可能要一个人过了。

不过,听说明晚又可以在登格鲁看到流星雨,所以即便我不在,他也依旧可以许很多个愿望。

回想起来也真是有趣,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贪心,有这么多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愿望呢。

而偏偏,他的每一个愿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要和亲人们在一起。

他想要吃一次生日蛋糕。

想要在夏天里去海边游泳。

也想要冬天窝在沙发里喝一杯热巧克力。

……

想要考进学院。

想要我回去见他的次数再多一些。

想要我陪他一起喝醉。

更想要通过考核加入基地。

他想要有人能和他一起度过未来漫长的日子。

他想要回登格鲁。

想要养一条狗。

还想要漫山遍野的萤火虫。

 

他想要很多很多“一辈子”的东西,整个宇宙的流星都不够用来满足。

 

可是……我却只想要他。

 

 

 

9.

登格鲁郊外寂静的旷野中,飞奔的身影如长蛇游弋,在无边蔓草间划下一道细线。

 

金不擅长感性思考,他总是会在理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前就率先凭本能展开行动。

就像现在,他还没弄懂为什么会在看完格瑞的日记后,产生一种胸口被撕裂般的难过,就已经抱着那罐萤火虫奔跑在了山坡上。

格瑞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他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整个宇宙的流星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只有格瑞能做到。

他才是金十岁生日那一年,撞入他生命中的流星,是上天送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过去。他只知道,他想要他。

他只想要见到格瑞。

山路从未如此漫长陡峭,他追赶着时间,向着漫天繁星奔跑,像是要跑进夜空的最深处。

 

真的会有人相信,流星可以实现愿望吗?

格瑞站在山坡最高处,微微仰着头。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格瑞!”

金抱着萤火虫跑得气喘吁吁,在声音率先传进格瑞的耳中后,他的身影才出现在山顶。

一如想象中那样,他看见了格瑞那微微侧过身来,带着惊诧的脸庞。

“金?你怎么来了?”

全力加速中的金并没有工夫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在他跑到离格瑞还剩三步远的距离时,那迈出的下一步却忽然迟疑了。

他在想,他究竟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若无其事地给格瑞一个拥抱。

因为突然之间,他好像感受到了格瑞说的那种,“明明以前没有问题,可现在却完全做不到了”的心情。

同时,他还想起很多朋友们的话。

他们说,为什么你一面对格瑞的事就变得脑筋迟钝起来。

不要再张口闭口就是格瑞了。

好不容易才加入的基地,值得吗?

不会有人愿意被一个朋友缠绕一辈子。

 

现在,他都明白了。

他喜欢格瑞。

这种喜欢,和对朋友的喜欢不一样。

它是专属于格瑞的那种,最独一无二,会让他掉眼泪,会让他惊慌让他难过,可他还是一丝一毫都不舍得放手的那种喜欢。

 

从“迟疑”到“明白”,这许多许多的念头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所以在格瑞所看到的场景中,金仍是毫不犹豫地在离他三步外起跳,把自己直直地送了过来。

时间仿佛开启了慢放模式,金看见格瑞那双紫幽幽的眼睛在眼前一点一点地睁大,惊喜、困惑、慌乱,诸多复杂的情绪缠杂其中,但是,却依然向他张开了双臂。

他如愿以偿地扑进格瑞怀里,像十年前他们在这片山坡上初次相遇时的那样,抱着他一起摔进高高的蔓草丛中。

 

“笨蛋……你在干什么啊。”

冰冷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责备着他,可语气却轻得像一汪温柔的水。

“你才是笨蛋呢!”金赖在格瑞身上,脸埋在对方肩窝里,“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你说不见面就不见面了吗?我可没有答应!我都找了你三十六个小时了,改签了飞机从总部到AUTO,又从AUTO飞回国,客机运输机出租车物资车越野车都坐了一遍,最后我还爬火车,快把地球都拆了!格瑞,你是在躲我吗?你要和我绝交吗!”

格瑞被这连珠炮似的控诉袭击得无从反驳,无奈地推开金的肩膀:“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先起来……”

“那你什么意思啊!”金冲他吼完就又把脑袋埋了下去,否则被格瑞那双眼睛看着,他可不好意思说这些话——“你不就是喜欢我吗,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就大大方方告诉我啊,反正……反正我也喜欢你啊!”

格瑞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躺在草丛里,被金突如其来的表白震得一动也动弹不得。

是在做梦吗?

对,他一定是产生了幻听。

“够了,金,不要开这种玩笑。”

格瑞试图把金从自己身上弄下来,可最终还是被蛮横地抱紧了。

“才不是开玩笑呢!格瑞,你不知道,今天我去了AUTO战区的那间仓库找你,看见你的发带,还有那么多的尸体,我还以为你死了……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害怕过,比我自己死了还要害怕,那时我就在想,要是这次能找到你,我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乱跑了。”

“对了,本来昨天你打电话来时,我打算告诉你我通过基地的考核了的,不过后来我连武装还没拿到呢就又被除名了。我发现我对基地其实也没那么大的执念,我就是想离你近一点。”

“还有你放在卧室桌上的日记,我也看了,看完以后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觉得,你这个笨蛋,要是现在就在我身边就好了。”

“所以,跑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决定了——”金撑起身子看了看格瑞躲闪向一侧的眼眸,鼓起勇气大声宣布,“我再也不想和格瑞做朋友了!”

“……哈???”

格瑞猛地看向金,突然有点迷茫。

当事人自己也吓了一跳,然后把脑袋摇出了虚影:“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想和你……和你……”

不行,这样子根本就说不出口啊!

金眼一闭,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地按住格瑞的两个肩膀俯下身去,吸住对方的脸颊狠狠亲了一口。

啵——

“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了!你懂了吧!”

他没敢等到格瑞的回答就弹跳起来,背过身去眺望天空中正偷窥着他们的星辰。

妈的,刺激!他的小心脏都要跳炸了!格瑞要是再敢装傻,那……

那就只能亲嘴了!

 

手指贴住脸颊上发烫的皮肤,格瑞慢慢坐起身来。他许久都没有给出回应,直到寒潭一样的眸中冰雪初消,渐渐漾起清浅水波。

这小子,在搞什么啊……

他都做好一辈子留在朋友的位置上的心理准备了,可这家伙却突然跑来说这些话?

真是让人生气啊。

 

“你都快把地球拆了,就是为了找到我,给我来这么一下?”

格瑞来到金的面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

其实干完坏事后金立刻就清醒了,他立时用双手推住格瑞胸口,产生了一种完蛋的预感:“不是!我……唉你就当是被狗啃了吧!就算生气也不许打我!”

格瑞置若罔闻地收紧手臂,继续拉近和金的距离:“只是这样的话,那你可不太专业。”

金认命了,拿出视死如归的精神闭上眼睛:“好、好吧好吧,那你尽量轻点啊我可怕疼……”

可等了半天,他也没等来臆想中的拳头,反而被捏住下巴抬起脸,温柔十足地含住了下嘴唇。

“唔!”

霎时,所有的臆想都被脑海中骤起的狂风所取代。金紧张得绷直了身体,像个木头人一样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然后,他感觉到有一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膀,那瓣被含着的下嘴唇,又被很轻很轻地咬了一下。

“好了。现在你不能反悔了。”

 

格瑞做完这些后便松开手。好一会儿,金才能从暴风漩涡的中心扯回被冲得溃散的神志。

他睁开眼,对着格瑞站在星空下的背影发呆。

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格瑞?

靠,这人怎么这样啊!

一言不合就亲嘴啊?

……也太酷了吧。

虽然金在不明白时怎么都刀砍不进水滴不穿,可一旦明白后他就比谁都敞亮,于是他立即就按捺不住了,上前两步站到格瑞身边,暗自幸灾乐祸道:“喂!我洋洋洒洒给你表白了那么一大篇,你就想这么把我打发了啊?”

格瑞侧脸横他一眼,又转回去:“那给你朗诵一段我的日记摘抄?”

金被噎得说不出话:“我、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日记,不是故意要看的,对不起嘛……不过格瑞,说实话,其实你早就想这么干了吧?”

余光里映进金朝他撅起嘴的美滋滋的模样,格瑞真庆幸自己的脸皮还属正常厚度:“不要得意忘形,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他装完凶,还是没忍住捏了下对方脸颊上的软肉,“不过,为什么你今天突然开窍了?”

提起这个金就后怕,他掏出口袋:“喏,你把我家老房子的钥匙都还回来了,我还以为十个愿望还清了,你就不要我了呢,急死我了。”

“难怪不见了,原来是落在了你那里。”

格瑞垂下眼睫,手指从金摊平的指尖滑进掌心,捏住他,然后将他牢牢握住。

于是那串钥匙,便被他们一起握在了手心里。

“我可没说过要还给你……当初是谁说的,那房子还有我的一半。”

“原来你记得啊!”金感觉自己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口糖,但立刻想起别的,又委屈起来,“等会儿,所以你不是在交代后事啊?那你为什么从AUTO回来了都不找我啊!”

“为了你的萤火虫啊。登格鲁的夏天虽然很长,但到了这个季节,萤火虫也不多了。”

“原来……原来是我多想了啊……”

还真是一面对格瑞的事就迟钝呢,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时眼角有光一闪,他目光追过去,抓住格瑞的手欣喜大喊:“格瑞你看!是流星!”

格瑞也跟着望去,只见很远很远的天边,有一颗,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在晃动。下一秒,无数的星辰摇摇欲坠,如十年前那样拖拽着彼此的尾巴,开始从天而降。

金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因为在这几颗星星的带领下,几乎是瞬息之间便有成千上万颗银色星点从原本的位置坠下,化作万丈银光簌簌划过他们头顶的苍穹,照破沉沉夜色。

在他的二十一岁生日只剩下最后一分钟的时候,格瑞日记中提到的那场流星雨,终于降临了。

 

格瑞回握着金的手捏了捏,仰头对着壮丽的流星雨道:“生日快乐。今天吃蛋糕了吗?”

金也目不转睛:“还没呢。”

“那愿望呢?”

“你都不来找我,我一个人瞎许个什么劲儿啊。”

“那你现在可以许了。不过金,抱歉,今年的生日愿望我恐怕不能再让给你了,因为今年,我也该许一个新的愿望了。”

金转过头去,看见格瑞缓缓闭起眼睛,颤动的睫毛映着漫天星光。片刻后他再睁开时,金问道:“你许了什么愿?说出来,我也来帮你实现!”

格瑞抓着金的手抬起到两人面前,那双紫幽幽的眸转过来,一如金第一眼看见他的那样——

一整个宇宙的流星,都落进他的眼中。

“谢谢,你已经帮我实现了。”

 

一切始于斯,又终于斯,所幸陪他看流星的人也还是当年那人。

可是,从朋友,到恋人,这条路他们却走了十年。

银针般的流星撒在渺远夜空,草叶间还飞舞着从摔落在地的罐子里涌出来的,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肩并肩,手牵手,站在登格鲁静谧无声的山坡上。

站在,所有流星的尽头。

 

 

 

 

 

“所以,今年许了什么生日愿望?”

“说出来的话,你帮我实现吗?”

“看情况吧。”

“……就刚刚,你在我嘴上弄的那一下……还想再来一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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